自由時報 12/12/2004
文/記者王凌莉
舞台劇《舞者阿月》將前輩舞蹈家蔡瑞月的人生首度搬上舞台,戲自一九九四年中華舞蹈社面臨拆除,引起藝術界關懷救援運動演起;再以倒敘手法把觀眾視覺帶回一九四六年的春天,那是二次大戰結束的第二年,赴日習舞的蔡瑞月懷抱滿身技藝與對藝術的熱誠回到台灣,開始她為舞蹈奉獻的人生旅程。
在燈明燈滅及燈區轉換間,故事由一段段記憶串連,從與雷石榆相愛而結合生子、受到政治迫害家庭分散、黑牢之災、投注三十年心力開創台灣創作舞蹈路,到因為作品《晚霞》禁演離開家鄉移居澳洲落幕,蔡瑞月一甲子精采的人生濃縮在一百三十分鐘呈現。
編導汪其楣用放大鏡來看蔡瑞月的「生命傳奇」,她甚至親自上台詮釋「蔡瑞月」一角,說話的口音、走路的輕盈體態、神情,她努力且用心地「學著」劇中的主人翁。舞台上一幕幕地流動,認識或不認識蔡瑞月的觀眾,都看到她人生裡的「重點」。不過,藉由文字的描繪,我們還可以填補台上沒演出來的細節……
火車聲隆隆 拉近千里時空
一九九○年夏末初秋,蔡瑞月在兒子雷大鵬與媳婦蕭渥廷陪伴下,帶著兩個孫子飛赴中國,「四十多年沒有音訊,一連絡上就想看看他,也想讓他看看兩個孫子。」她回憶著說。從北京到河北保定的火車擠滿了旅客,她很習慣火車滑過鐵軌的響聲……,跟一九六○年代的台鐵鐵軌聲音很像,當時為了「中華舞蹈社」各地分社的舞蹈教學創作與經營工作,「當然也為了忘記不愉快的事情,」蔡瑞月每個月在基隆、宜蘭、苗栗與台北間奔波。
慢車行過鐵軌規律的「空隆」節奏,「聽起來聲音很優美」,她當時捨不得浪費車上的時光,反倒放慢心情的腳步,讀起雷石榆留給她的作品和書,火車帶著她南北教舞,夫婿的文字成了她旅途最好的伴。「他常寫些短詩給我,直覺告訴我,他不是壞人,他外表很英俊,相當討女孩喜歡。」憶起雷石榆,蔡瑞月的表情裡深含著對情愛的滿足感。
蔡瑞月說,和雷石榆相識是在「國際戲院」公演結束後,「他來看演出,是一個風度翩翩的男子。」當時在台灣長官公署交響樂團(後來的省交)擔任編審的雷石榆,因為精通北京話與日本話,成了蔡瑞月申請演出時與政府各機關間的翻譯。
戰後的最初幾年,物資相當缺乏,台北的公車路線沒有今日的發達,除了人力車和計程車之外,腳踏車是一般民眾的主要交通工具。她記得,當年在台北寄住農安街二哥家,那一帶還沒發展,和市中心的「城內」比較起來相當荒涼,體貼的雷石榆不僅扮演翻譯的角色,也負責接送,「每次出門辦事情,他都用腳踏車接送我。」而雷石榆在許昌街的宿舍也成為他們的休息中繼站,兩人朝暮相聚,彼此生情。
龜山島在遠處靜靜地看她讀著雷石榆的詩集,「婚後沒幾天,他寫了首《假如我是一隻海燕》的詩給我」她說,用這首詩編的舞,她可以在台上獨舞十分鐘,現場伴著詩歌朗誦,舞蹈意境表現台灣堅強地屹立在太平洋上。
大海曾經承載著她的舞蹈夢想,也讓她的人生跌落到晦暗的深淵。
碼頭一別四十多年
後來雷石榆在台大找到教職,給了蔡瑞月穩定的生活。婚後沒多久,香港中文大學有意邀請他前往任教,他滿心歡喜地申請帶家眷出境。當時台大內部派系鬥得厲害 ,平日敢言又敢寫的雷石榆不知得罪了誰,被捕入獄。雷石榆被捕後,蔡瑞月顧不得才出生的兒子大鵬,有好一陣子,她像多數政治受害人的妻子一樣,瘋子般地四處找丈夫。從小生在富裕家庭的她,才開始嘗到人情冷暖,有些熟人這時突然變得生疏,像在逃瘟疫,避她們為恐不及。
關了四、五個月後的雷石榆,轉監基隆港務局,準備遣送出境。當時雷石榆沒有船班的正確訊息,因此蔡瑞月只能先把行李送到碼頭寄存,每天抱著剛滿周歲的兒子探監,日復一日,連碼頭工人都熟識了。這天,戲劇性的情節真像是上天刻意編好的劇本來磨難這對深情夫妻,兒子大鵬發起高燒,蔡瑞月便留下兒子在家休息,自己跑到碼頭探消息,沒想到船卻在這一天起錨,「我很想跟著先生走,可是大鵬不在身邊,我不能走。」倉皇之下,隨手丟了兩只皮箱給丈夫。她說,連在日本習舞、公演的照片和結婚證書都隨著先生走了,自己在岸上不停地對著船揮手,直到見不著船影。
兩年的婚姻生活,她連張結婚證書都沒留下,「我沒想到會這樣分離,一分就四十多年……」保定的火車車箱塞滿人,空氣也隨著人多污濁起來,車軌上的聲響聽起來熟悉,不過,周遭的人和車窗外的環境卻令她感到陌生;此刻,她想到數小時之後的會面是個「未知」時,心緒難以平靜。
再度重逢對面不相識
幾個小時的折騰,蔡瑞月一行人終於抵達保定車站,當時已從河北大學外語研究所教職退休的雷石榆,在學生陪同下早就站在月台前等待。經過四十多年歲月的流逝與身心摧殘,兩人再相見,約莫半世紀前的俊男已不復見,眼前是一位髮鬢斑白的老翁,「當然我自己也老了,」她止不住內心的錯愕,靜默地凝視著對方。
一旁的蕭渥廷儘管在台灣不止千次陪著婆婆從泛黃微損的相片裡「回憶」從未謀面的公公,見了面也認不出來,看到公婆重逢不相識的情景,「那種感覺,好像彼此都在尋找著『熟悉的對方』,」她一陣鼻酸,深怕眼眶的淚水隨時會溢流出來。
凝結的時間很快地融化,沒有太多思考,蔡瑞月大方且勇敢地上前搭著雷石榆的肩,擁抱著他,一股無法言傳的感覺立刻湧上心頭,「我們回家吧。」她說了話。進了家門,蔡瑞月更是驚訝萬分,「如果只分開十年或者十五年……現在,他已經有家室了……」交雜的心緒她難以言表,只說,見到他佝僂的身形和歷盡滄桑的面痕,文革對他的折磨清楚寫在臉上,儘管期待了近半個世紀,她也無法再要求什麼。
就這一面,她帶著兒媳和兩個孫子認了父親╱祖父,算是了樁心願。六年後,雷石榆離開了人間,他昔日的翩翩風采永遠活在蔡瑞月的心中。
http://www.libertytimes.com.tw/2004/new/dec/12/life/art-1.ht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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